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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湄公河之春”

流浪金三角 by 邓贤

2024-4-24 20:40

  1
  当我第一眼看见这片被称作国军老机场的著名废墟时心中冷风嗖嗖,充满失望,它比我在前面提到的云南猛撒那座废弃的二战机场还要简陋,像一片干旱的非洲河滩,到处荒草丛生面目全非,一个手持泥弹弓的掸族牛倌警觉地注视我们,一群牛散布在灌木丛中静悄悄地吃草。四十年前飞机轰鸣和两军激战的景象已经随风而逝,这片古老的土地复归荒芜和沉寂。
  废墟无语。我与泰国商人蒙小业先生茫然而且枯燥地走在历史的归途上,心中充满对于岁月不可重返的感叹。蒙小业以一种干巴巴的声调向我讲述三岛之战始末,他把其父阵亡(被击毙)的经过描述得像一部好莱坞的警匪片。
  我们最后一个目的地就是距离孟杯老机场大约七十多里的猫儿河谷,我们将在那里与蒙小业和他的马帮分手,经一条通往大其力的简易公路返回大本营美斯乐,而马帮则继续西行,穿过河谷折向北方,还有三天路程才能到达那个盛产柚木和罂粟的三岛坝子。
  这天我们跟着马帮走了一段很长的平路,下午翻过一道险峻的山梁来到猫儿河谷。我看见面前群山耸立,猫儿河水从重叠的山谷中汹涌而出,一条曲折的小路像蛇一样蜿蜒而入,消失在屏风一样没有缝隙的山谷中。该分手了,我同蒙小业握手,有点依依不舍的意思。我发现金三角人大都朴实豪爽,重感情,好打交道,像云南滇西人。蒙小业翻身上马说:“老兄,不跟我去三岛吗?那里什么都有,你不去会后悔的哟。”我笑道:“以后我真的来了你可别后悔,费用都得算你的。”
  他打个口哨说:“那当然。”
  我说:“我会记得你的万灵药水。”
  他认真地说:“你还要么?我给你搞一点带在身边。”
  我连连摆手说:“行了行了,查出来我成贩毒了。”
  他突然俯下身说:“听说你,是台湾蒋……的亲戚?”
  我说:“就算是吧,挂着很远的一点拐弯的关系。”
  他松一口气说:“那你就是皇亲国戚了。金三角这地方,小蒋总统来过两回呢。”
  我说:“不说这事,欢迎你回国来看看,到四川作客观光,我让你一醉方休。”
  他挥挥手说:“什么时候我把老爹骨灰送回广西去,他也该叶落归根了。”
  我目送马帮身影消失在小路尽头,那是一幅关于猫儿河谷的莽莽苍苍的绿色油画,大山像一堵浓绿的墙,一团团蒸腾的雾岚就在高墙上下游动。山里多雨,那天恰恰放晴,就有许多快活的阳光像金属碎屑在林海波涛间跳跃。我的朋友蒙小业就这样骑着马,像一个快乐而又自在的游侠骑士走进这幅画框里。他们原本是大山的儿子,生于斯,长于斯,这片土地是属于他们的。大山遮挡我的视线……
  猫儿河谷在当地话中叫“罕莫吁”,就是有猫吼叫的河谷的意思。当地倮黑人把豹子老虎一律叫做大猫。从地图上查看,猫儿河发源于云南境内无量山脉,我想象它的源头是一条清澈见底的涓涓细流,经过数百公里的长途旅行,它就像小树长成大树一样,变成我面前这条汹涌湍急的高原季节性河流。适逢雨季,洪水从山谷倾泻而下,吼声如雷,如同一条发怒的黄龙。据说旱季河水清澈及膝,人畜皆能趟水而过。
  我抬头张望,猫儿河谷地势险要,四周都是高山陡崖。据当地人说,河谷纵深约五十里,西边一座大山叫东腊摩山,东边一座叫王勘布山,这两座大山像两扇门,一前一后扼河谷进出。河谷中部有座突出高地,高地有天然巨石排列,好像一道城墙,这就是将近四十年前军队决战的主战场,称石墙阵地。当时如果缅军占领石墙阵地,打通猫儿河谷,国民党残军将被逼入绝境,缅军将直取孟杯机场,切断国民党空中运输,进而挥师江口,扫荡残军总部。
  公元1998年雨季的一天,我走近猫儿河谷,准确说只能算路过,我站在山谷口上眺望历史。我看见山谷宁静,太阳普照,历史沉默,石墙阵地也沉默,岁月的河流在山谷中平静穿行。我看见将近四十年前那个硝烟弥漫的旱季,当一抹正午的阳光越过山头直直照进河谷的时候,一溜晃动的灰色人影终于出现在伏击者视线里。那是一队缅军尖兵,大约有一排人,拉开距离成搜索队形前进。他们警惕地握着枪,背着沉重的背包,因为走热了,许多人把钢盔提在手里,军衣钮扣解开来。
  黑洞洞的枪炮口抬起来,历史停止心跳,生死决战拉开序幕。
  2
  团长张苏泉埋伏的位置在石墙阵地上方。他通过望远镜看见河谷深处,大队缅军正在乱糟糟地行进,许多驮载炮架和弹药箱的骡马夹在队伍中间,阳光照亮那些穿黑衣服的当地马夫,就像照亮灰色岩石上的蚂蚁。当时的战场形势是,缅军大举进攻,国民党残军诱敌深入,他们一路丢盔卸甲,连地势险要的东腊摩山阵地也丢掉了。缅军为胜利所鼓舞,急不可耐,希望一举打通猫儿河谷,直取国民党机场,然后把国民党总部赶下湄公河去。
  缅甸国防部将这次战役命名为“湄公河之春”。
  张苏泉是个经验丰富的军官,他不想过早暴露目标,所以命令前沿阵地不要惊动敌人的搜索兵。第一连就是从前的坤沙连,坤沙此时已经调到第三军八纵队任独立团长,继任连长叫米增田,是个很会打仗的年轻军官,甚得张团长喜爱。军部给张团下达的任务并不是伏击,而是阻击,张团只有七百来人,不及缅军一个机械化营,但是这并不妨碍他消灭敌人的决心。战争是综合因素的对抗,不仅仅以人数取胜。打个比方,敌人好比一头巨蟒,亮着小灯一样的眼睛从前面经过,张苏泉则是一条把自己伪装成朽木的阴险鳄鱼,欲乘其不备猛扑上去,用锋利的牙齿置对方于死地。
  缅军大队终于开到,山谷里有了人喊马嘶的喧闹,当敌人队伍行进了三分之二,伏兵突然开火,猛烈的枪炮声一下子打破宁静。仿佛风暴突至,雷声隆隆,密集的弹雨从天而降,打得河水好像开了锅。一串串流弹拖着长长的哨音像陨石雨急促地掠过空中,大口径机枪像神话传说中的老妖婆,突突——突突突——急促而恐怖的狞笑令人毛骨悚然。迫击炮手将长了眼睛的炮弹送到人群中爆炸。缅军猝不及防,受惊骡马四处狂奔,许多人来不及躲藏就被死亡旋风刮走。
  许多年后当我进入金三角,一位姓米的年轻华人同我朝夕相处,我们一道从曼谷出发,深入金三角腹地,行程数千公里,这位小米始终是我的忠实助手、翻译和向导(偶尔兼司机),我们至此留下许多难忘的友情和记忆。而四十年前的猫儿河谷,小米告诉我他父亲米增田连长在这里打了七天七夜,打到后来许多人都在阵地上睡着了,一堆堆尸体,分不出哪是死人,哪是活人。
  我说:“你父亲,到底守住没有?”
  他回答:“守没守住我弄不清楚,反正他后来升了营长,再后来当了团长。”
  许多被采访者回忆说,缅军的七五口径大炮向山头轰击,成群的炮弹像乌鸦一样飞上阵地,黑烟遮住天空和太阳。大树倒下,石头漫天飞舞,热辣辣的烟雾和泥粉使人窒息。石墙争夺战正式展开,缅军主力集结,急欲打开通往胜利的最后一道关口。激战至晚,大火把天空燃得通红。这是一个残酷而又美丽的时刻,死神好像一个奢侈的暴君,在这里举行他的盛大宴会。一切贪婪的魔鬼都在哈哈大笑,手舞足蹈,它们为所欲为,兴高采烈,战争是它们的狂欢节,它们以战争的名义享用世界上最美好的人肉大餐。
  小米说,他父亲是个勇敢的军人,许多人都这样说,可惜他是个遗腹子,从来没有见过父亲。他说话的表情很古怪,没有忧伤,而是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好像征求我的意见。问题是我对猫儿河谷的年轻连长米增田不感兴趣,他不是战场的主宰,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小米有些失望,自觉缄了口,让我险些错过一台惊心动魄的历史大戏。幸好后来我及时弥补了这个过失,没有酿成重大遗憾。
  历史好比树根,每只毛细根须都有到达主干的可能。文学是人学,历史是人史,关注个人命运才有可能到达历史核心,这是我后来的体会。
  战争还在进行,半夜时分,一支汉人援军终于赶到石墙阵地,带队的指挥官就是张苏泉从前的老部下坤沙。我屈指计算,张奇夫(坤沙)生于1934年,这年他只有二十六岁,已经升任团长。战争是军人的大学校,坤沙在国民党汉人军队学习成长,我想如果没有这个深刻的历史背景,坤沙能成为坤沙吗?
  两军激战,双方都在不断增加兵力,数十门大炮互相轰击。缅军飞机也赶来助战,六架“海王式”战机呼啸着投弹扫射,透明的空气好像脆弱的窗户玻璃被飞机的巨大轰鸣震得嗡嗡响。由于河谷地形复杂,两军呈胶着状态,许多炸弹都扔到没有人烟的深山里。缅军进攻受阻,开始改变策略,他们采取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改正面进攻为佯攻,暗地里派出部队向阵地两翼迂回偷袭。不料国民党军队早有防备,偷袭部队中途受阻,打得搅成一团。
  缅军急欲拔掉这根卡在喉咙里的鱼刺,张苏泉奉命坚守,连增援的坤沙部队也伤亡惨重残破不堪,能拿起枪战斗的官兵剩下不到一半人。
  就在缅军主力全部钻进猫儿河谷时,一支强大的国民党汉人军队却悄悄地在他们身后出现了。他们消灭了担任后卫的一营缅兵,重新占领东腊摩山,这就等于在缅军后面“咔嚓”上了一把锁。
  后门关上,缅兵进退不得。
  3
  我坐在历史后排静观若干年前这场发生在金三角的战争,天高地远,枪炮无声,我感觉有些像观棋,不同的是战场上每颗棋子都是人,是有血有肉的士兵。
  当时金三角战场呈现一种错综复杂的战略态势:北面的红线区外,强大的对手枕戈待旦虎视眈眈,他们作为一支战略威慑力量随时准备出击。缅军以三万大军,辅以若干飞机大炮从西线进攻,驱赶侵略者出境。我存在的一个疑问是:缅甸人为什么不肯放手让邻国军队来消灭国民党呢?邻国军队是国民党的克星,区区几支残兵败将哪里是他们对手?而缅甸人坐享胜利成果有什么不好吗?
  前国民党少校军需官黄科老人对我说:“长官也曾担心,如果打过来,我们就撤退到寮国(老挝)去。谁都明白,我们不是他们对手。”
  但是,我充分理解并尊重缅甸人的民族自尊心,他们很矛盾,不得不奋起打仗,保卫国土,但是他们知道仅靠自己力量难以取胜,所以不得不求助外力,向友好邻邦求援。可是他们天生是弱者,有很多顾虑,很多矛盾心情,所以划出红线区,等于制造一只铁笼子,把老虎关在里面吓唬敌人。
  战场形势开始向不利于缅军方向转化。缅军司令官情知中计,掉进敌人陷阱,但是他始终不相信敌人有这样大的胃口。根据情报,缅军约为敌人三倍,国民党汉军主力大约一万多人,而缅军却有三万人,还有空军助战,敌人究竟用什么办法吃掉他?这个问题令他苦恼,百思不得其解,就像一条蛇,蛇吞得下大象么?司令官走出指挥部,望着烟雾弥漫的河谷战场发愣。
  突破猫儿河谷,直趋勐杯机场和江口,胜利已经在望。缅甸将军欢迎敌人主力与他决战,因为他还保留着最后一招杀手锏,那就是打开铁笼子。不过仰光政府的意图,不到万不得已不走这步棋。缅甸政治家还是愿意用自己军队打赢这场战争。司令官仰望群山,脸上渐渐显露出一种坚定的神情来。他口授命令,急调外线部队火速驰援,主力继续猛攻国民党阵地。
  此后一连几天,缅军进攻受阻,双方僵持不下。按说打消耗战对国民党不利,政府军弹药给养可以空投,外线部队的合围将进一步陷敌人于被动,但是这些善打丛林战游击战的国民党汉人军队还是一反打了就跑的惯用战术,坚持与政府军打阵地战。这种反常情况令缅军司令官感到一种少有的不安,军人直觉告诉他,战场上任何反常都是有原因的,貌似平静的表象背后往往包藏着不为人知的可怕阴谋。
  情报部门抓回一个汉人俘虏,司令官亲自审问,俘虏供认上级命令他们运送炸药到一个叫草海子的地方,草海子是云南话,就是长水草的湖泊的意思。
  司令官大吃一惊,连忙在军用地图上查找那个叫草海子的山谷,却没有找到。原来地图是若干年前英国人绘制的,因为金三角测绘不便,难免有许多粗疏遗漏之处。当地山民证实,猫儿河谷确有一条支流,旱季断流无水,人畜皆能通行,支流上游有座天然湖泊叫草海子,传说因为菩萨发怒山谷垮塌形成的。司令官顿时手脚冰凉,他突然明白敌人何以不惜用主力与他冒险对峙,原因皆出于那个不为人知的高山湖泊。不难想象,要是敌人炸开草海子,一场大水从天而降,岂不把毫无防备的缅军统统冲下湄公河里去?
  缅军识破敌人阴谋,阵地战立即变成争夺草海子之战。这回双方可谓倾尽全力,不惜血本在每座山头展开拉锯战、肉搏战,一处阵地常常反复争夺数十次,不惜丢下成百上千具士兵尸体。另据空中侦察报告,国民党正在狭窄的水坝出口凿洞填装炸药,水坝是地震形成的天然石坝,需要相当规模的炸药才能炸开。缅军官兵都意识到那个全军覆没的悲惨下场正在一步步向他们紧逼,如果敌人阴谋得逞,如果缅军主力被洪水消灭,那么缅甸还剩下什么呢?谁来保卫国家呢?仰光城不是等于大门洞开,让敌人长驱直入吗?于是缅军上下置之死地而后生,军官督战,士兵冒死冲锋,两支以死相搏的军队好像两个你死我活的巨人,恨不得一口吞了对方。亘古沉睡的大山被炮声惊醒,原始森林火光冲天,战斗彻夜不息,厮杀呐喊惊天动地。
  那些老人回忆说,汉人敢死队赤裸上身,将炸药包捆在背上,冒死向水坝抢运炸药。炸药包打炸了,一声巨响,人为齑粉,化作一团血雾消失在空气中,许多人就这样无影无踪地消失了。但是活着的官兵继续前进,前赴后继,视死如归。老人讲得激动还流下浑浊的眼泪。我也不是不愿意感动,这些汉人毕竟都是我的同胞,我们都是中国人,而这种奋不顾身的惨烈场面曾经在许多抗日战场上出现过,成为我们民族的骄傲。问题是我的心情确实很矛盾,很复杂,因为金三角毕竟不是中国国土,缅军也不是日军,日本人是侵略者,是强盗魔鬼,丧心病狂。现在的侵略者是谁呢?谁侵略别国领土,弱肉强食,挑起这场涂炭生灵的战争呢?
  当然是国民党汉人军队!战争去掉正义的内涵,无论怎样英勇壮烈都轻如鸿毛。比如我们中国人民对于日本飞机撞击盟军军舰的所谓“神风敢死队”、“特攻队”之类“忠勇”、“玉碎”行为,不是一概嗤之以鼻不予感动么?不是斥之为“愚昧”、“野蛮”、“疯狂”么?这里面有个战争道义问题。国民党官兵越是舍生忘死英勇作战,对缅甸人民犯下的罪行就越大,就是越加垂死疯狂的强盗行动。希特勒纳粹英勇作战,世界人民的灾难就越加深重,我们能赞美侵略者么?所以我的理智与情感激烈冲突,最终搞得痛苦不堪,就像那些庸人自扰的失眠症患者。
  缅军眼看无法阻挡魔鬼的脚步,一俟炸药填满,缅甸国家的灾难就不可避免地降临了。司令官于绝望之中,不得已发出求救信号,这是拯救国家危亡的惟一措施,尽管他清楚政府同他一样不到万不得已不愿意走出最后的一步。
  缅军电台发出的电波不停传送一个单调的求救信号:“阿卡姆!阿卡姆!阿卡姆!!”它翻译成缅语意思就是:“猫!猫!猫!!”
  4
  柳元麟最担心也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终于出现了。
  天蒙蒙亮,几部电台同时忙碌起来,北线警戒部队先后发电告急。
  柳元麟亲自赶往前线指挥部,劈面就问段希文道:“段军长,解决战斗最快还要几天时间?”
  段希文伸出一个巴掌回答:“至少五天。”
  柳元麟说:“不能再快一点吗?三天,三天怎么样?”
  段希文说:“光把石坝凿开,填上炸药,五天已属极限。炸药装少了,引爆也没有用。”
  摆在这群长官面前的难题是,要不要放弃眼看到手的胜利成果?柳元麟表情很绝望,眼睛充血,像头野兽。他下了很大决心说:“你三天之内给我引爆!三天怎么样?……我把总部警卫师也给你。”
  柳元麟把看家本钱拿出来,可见他是要不惜血本孤注一掷。段希文摇头说:“如果总指挥一定要全歼缅军,最好的办法是替我挡住敌人,多争取两天时间。”
  柳元麟被迎头将了一军,说不出话来。这是明摆着的事,谁愿意正面阻截敌人呢?万一撤不下来,不是等于送死吗?柳元麟问钱运周:“副参谋长,敌人到达预警线,最快需要几天时间?”
  钱大宇向我解释,所谓预警线就是保证队伍安全撤退到老挝去的最近距离。他父亲钱运周指着军用地图回答,距离最近的两路敌人分别来自孟由和罗云方向,从孟由经小路穿过森林到达猫儿河谷至少需要五天,另一路更长一些,需要六天。如果敌人直接攻击江口总部,还要多加一天时间。加上第二军阻击作战,这样基本上可以认为敌人到达预警线需要一周时间。
  当时柳元麟脸色很自信,他很有把握地说:“段军长,李军长,你们都看到了,诸位与敌人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我已经命令第二军,必须死守孟由和罗云四十八小时,逐次阻击,违者军法从事。”
  大家默不作声,指挥部一时很安静,只听见河谷深处不时传来像闷雷一样的隆隆炮声。一个参谋送来一份电报,柳元麟脸上立刻亢奋起来,他宣读道:“国防部电令,我军务要团结战斗,全歼敌人主力,不得有误……现在,我以总指挥名义命令,段、李两军,坚决爆炸水坝,一周内消灭敌人,然后实行战略转移。第一、二军进行北线阻击,保障猫儿河谷战役顺利实施。”
  雷雨田说,当柳长官一行远去后,段希文脸上冷笑不止,他走到军用地图跟前,用一种近于悲壮的口气说道:“雨田兄,以我之见,柳长官留给我们一周时间是个陷阱,他巴不得我们掉进去出不来呢。我看打一半折扣,算三天吧,留半天撤退。”
  雷雨田问:“不是有第二军在北边挡着吗?”
  段希文悲天悯人地笑起来,脸上笑得很难看。他像被什么烫了一样咝咝地吸气说:“别自欺欺人啦。那几个草包,什么四十八小时?能坚持八小时就算英雄!……我们还是多替自己想想吧。”
  5
  事实证明段希文的悲观预见是英明的。第八师在罗云据点抵抗了七个小时,第七师多坚持一个小时,为八小时,然后各自撤退。国民党残军主要任务是逃跑,他们仗着地形熟悉得以逃脱,缅军的救援有明确的作战目标,他们像一支嗖嗖作响的利箭直扑向国民党残军总部江口。
  像迷宫一样重重叠叠的原始森林阻滞了进攻者的前进脚步。阴森潮湿的大森林像海绵一样吸干人类的勇气和力量,自然之神对一切入侵者都抱有深刻而古老的敌意。
  当柳元麟得知对手一头扎进无人区的消息,不由得仰天长叹,心如死灰。因为无人区距离最短,也就是说敌人选择了一条距离最近的进攻路线,这样他们就会赢得宝贵时间。如果谁寄希望对手被原始森林打败,那么他一定是个白痴,如果谁以为对手会因此像蜗牛一样爬行,那么他也是个不可救药的笨蛋。对手之所以敢于穿越无人区,证明他们急于在最短的时间内发起进攻,以解缅军燃眉之急。
  这是一场时间的赛跑。柳元麟对钱运周下令道:“征用江口所有渡船木筏,第一、二、四军向总部靠拢,从明天起分批渡过湄公河进入寮国(老挝)。”
  钱运周觉得事出突然,敌人远在百里之外,中间隔着原始森林无人区,难道柳长官被吓破胆子,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小钱,我比你有经验。”柳元麟没有责怪年轻部下,这位国民党陆军中将慈祥地看着钱运周。钱大宇说,那一刻他父亲突然有种绝望的感觉,他从总指挥脸上看到了回光返照,就像垂死之人最后一刻的容光焕发。柳元麟缓缓地说:“……你一定记得我说过,敌人最少要一周才能到达江口对不对?那是一般情况的算法。如今情况紧急,敌人要替缅军解围,所以要用另外一种算法,就是一周除以二,我们只有三天半时间。”钱运周请示:“是不是总部先撤退?”
  柳元麟说:“后勤辎重先行,然后顺序是第一、二、四军,最后才是总部。”
  钱运周见他只字不提三、五军,就小心翼翼地问:“猫儿河谷……那边怎么办?要不要……”
  柳元麟眯缝着眼睛。钱大宇说他父亲看见总指挥眼睛里迸出一股杀气,柳元麟背着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冷笑说:“再以总部名义给段、李发电,说敌人进攻已经被阻止,现正在孟由激战,命令务必全歼缅军主力,不得有误。”
  一股寒气从脚下悄悄蹿起来,钱运周唯唯而退。在这个大局转变的关键时刻,钱大宇父亲没有死跟浙江人柳元麟,而是明智地倒向云南人一边。他给自己留条后路,悄悄派人送密信给段希文,向他通报总部秘密撤军时间表。事实证明,他的这个举动挽救了自己和家人包括我朋友钱大宇的命运。
  大撤退紧急执行,江口戒备森严,到处都能看到佩戴红色臂章的宪兵值勤巡逻。一队队前方撤下来的部队向渡口集中,当地民工昼夜将人员物资运过湄公河去。由于时间充裕,渡河行动从容不迫,国民党残军退出属于缅甸领土的湄公河西岸,进入同样是森林覆盖人烟稀少的老挝琅南塔省西北部边境山区。
  第四天,也就是柳元麟列出算术公式的最后时刻,第一批穿迷彩作战服的突击队如同神兵天降出现在江口山头上,而另一支突击队历尽千辛万苦冲进孟杯机场,那片偌大的空地已经人去场空,只剩下一些空油桶在山风中发出吹口哨一样的尖啸声。
  正在猫儿河谷鏖战的国民党主力第三、五军也没有继续夺取消灭缅军的最后胜利,钱运周的情报及时拯救他们,段希文老谋深算地脱离战场,给自己留足撤退时间。由于提前下令引爆,炸药填装量不够,那座天然湖泊只被炸开一条口子,部分湖水冲出来把跑得慢的缅兵席卷而去,猫儿河谷短暂地变成一条水流湍急的泄洪道。国民党军队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眼胜利果实,扔下大批缅军在洪水中挣扎,他们走的是另一条路线,从泰缅边境绕道进入寮国与总部汇合。因此当对方突击队冲进猫儿河谷,他们的主要任务已经不是打仗,而是抗洪救灾,向被洪水围困的缅甸友军伸出援助之手。
  缅甸司令官惊出一身冷汗来,他相信是菩萨在暗中显了灵,否则再迟一两天,缅甸就将全国下半旗志哀,而他自己和麾下的缅甸官兵就将变成一张长长的烈士名单。后来仰光政府宣布:“湄公河之春”行动胜利结束,战役取得伟大战果。缅军收复失地,捍卫了主权,赶走了侵略者,消除了心腹大患。由于涉及国家机密,公告没有提及别的内容。当然国民党也没有失败,他们险些消灭缅军,同时胜利转移,因此这是一场双赢的战争。惟一输家是那些惨遭战火蹂躏的老百姓,猫儿河谷有几座掸族和傈僳山寨,当时均毁于战争和洪水,迄今没有人迹。
  6
  公元1961年春天,由于国民党残军撤退到老挝,引起老挝局势动荡,从而引起东南亚国家强烈抗议,台湾当局处境尴尬,遂命该部全部撤回台湾。这一命令到年底才告执行完毕。柳元麟总部及下属第一、二、四军部分官兵经由老挝、泰国空运返台,第三、五军大部分云南籍官兵拒不执行命令,自动返回金三角。台湾国防部发言人证实,撤军已告完毕,“云南人民反共志愿军”番号取消。所剩残余约数千人,均为擅自脱离部队者,台湾方面不为其行动负责。柳元麟回到台湾,被当作前线归来的反共英雄和有功之臣到处吹捧。蒋氏父子把他当作忠臣对待,让他先后担任台湾国防部作战督察员,第八、九、十届中央评议委员、顾问,过起衣食不愁的特权阶级的优越生活。直到1993年8月还重新出山,当选为国民党第十四届中央评议委员。
  与他在老挝分道扬镳的段、李、钱诸人命运则大相径庭。台湾虽然对段、李抗拒命令的行为深感恼怒,但是自家的儿子终归抛撇不下,后经蒋介石秘密下令,又将番号改为“东南亚人民反共游击总部”,下辖第三、五两军,段希文出任总指挥兼第五军军长,李文焕任副总指挥兼第三军军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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